【李镇西】校长被女生辱骂之后……
一
拙文《学生辱骂我怎么办》一文引起巨大反响。
其实，这篇文章是看了另一篇拙文《教育究竟是不是服务业》后面的留言后即兴而作的。
因为确实很忙，我一般不回答朋友们的提问，更不会写网友给我的“命题作文”，但如果有些问题我觉得有普遍性，而且我又有话可说，我还是愿意就这些问题发表看法的。
关于“教育究竟是不是服务业”，我文中已经说得很清晰：当然是。但这不是我的答案，是我国和相关国际组织公认的结论。我不过是重复了一遍。
如果要说我有什么独特的理解，那就是我非常明晰地指出：着眼于孩子心灵与成长的教育服务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服侍。一些人之所以不接受“教育是服务”，是因为把“服务”和“服侍”混淆了。坦率地说，我非常满意我这个简洁明了而逻辑清晰的解读。
遗憾的是，依然有朋友和我纠缠不清——我相信他们也没有恶意，只是大脑一时还没转过弯。对此，我只能一笑了之。
有一位老师留言说了他的遭遇，就是《学生辱骂我怎么办》中的“王友”老师。这个“王友”是一个化名（谐音“网友”），我虚拟了这个名字，用了那位朋友的素材，写了这封信。我能够感到这位朋友的苦恼，而且这种遭遇和苦恼，决不只是他一位老师才有。
不过，这位朋友在思路上略有一些不够彻底清晰：被学生辱骂，和“教育是服务”这句话没有必然联系。即使是“服侍”我们的人，我们也不能随便骂人家。这是一种起码的人格平等与尊重。
前天《学生辱骂我怎么办》一文推出后，这位老师继续留言，我进一步了解到，他其实是一位很善良的老师，只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很郁闷。我想，这样的老师很普遍，我应该帮帮这样的老师。
所谓“帮”就是帮他站在更高的层面看问题。我有时候说一些老师和我“没有在一个频道讨论”，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看不起其他老师的意思，我只是说，角度不同。那么，一个教师要真正获得精神上的解放，必须跳出“就事论事”的狭隘眼界，而应该拓展自己的胸襟与眼界，站在尽可能伟岸的精神高地俯瞰我们教育的一言一行，包括看待我们的学生及其家长。
可有个别老师的头脑依然转不过弯，非要扭住他那狭隘的念头不放。我只好对他说：“我无法与您沟通，但我尊重您的观点。”然而，他居然说，您一方面说无法与我沟通，另一方面又说尊重我的观点，这不是自相矛盾吗？呵呵，对他的神逻辑我简直目瞪口呆，他可能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被误传为伏尔泰的“名言”：“我不同意你的观点，但我誓死捍卫你发表不同观点的权利！”
我一下想到了周濂的话:“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！”
我还想到吴非曾经对我的劝告：“远离尘嚣也就远离市侩主义——说实话，和装作听不懂的人去说理，你就比他还要蠢。”
于是我向他表达了“恕不回复”的意思，他却更加来劲了，大意是说我心胸狭隘云云。
我决定不再和这样的老师做任何沟通。虽然他未必是坏人，但思维固化到了这种程度，我不愿浪费时间——我才不愿意为了博得所谓“宽容”“有胸襟”的“美誉”而浪费时间。
已经有许多朋友已经多次劝我，不要理睬那些不讲道理的留言。但我总是想真诚地回复有不同意见的朋友，这是对人家的尊重。然而，既然思维都不一样，我只好放弃了。
二
因为还有更多的留言值得我关注，甚至让我感动——
识字的文盲（钟垚博）：我是一个女老师，我遇见了！他是中途降级到我班的，不读书的那种，一天上课时间给我发了一条骂我的消息！其实我只想追究他为什么上课耍手机（智能机是管控的，他是一个老人机），可他编了各种荒唐的故事和理由来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，说刚来班上时是有过不满，后来又说不是故意……被骂一句不疼，但班上的同学知道这个事，还是要处理！请家长来，家长一直纠结于孩子是不是主观故意和具体事实的还原，还说学生对老师有怨气很正常，作为老师应该心胸宽广。鉴于家长态度，让她领回去，好好回忆理清思路——这件事怎么办？怎样消除影响？第二天来，家长仍然在澄清头天的观点，把相比头天真实了一点的过程说了一遍……家长始终没有懂我的意思或者是“不愿意”懂！把孩子喊到家长面前，我说：“你妈妈已经来了两次学校，也许她每次跟我开口说话前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，难以启齿但又不能不说，她受辱了，因为你的行为受辱了！你骂了我一句，我无所谓，可你让生你养你的妈妈因为你的目无尊长、口出污语而处于这样的境地，你该向妈妈说声对不起！……”此时妈妈已经泪流满面，孩子也真的很真诚地向妈妈说了几分钟道歉的话，感动了妈妈！转过来，他向我深鞠一躬！我说：“你来到我班，是缘分！作为老师，至少我绝不会是为了整住你而来故意刁难你！我是班主任，会像护小鸡一样护住你们，我们应该是'一伙'的，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成为自己人？”他给了肯定的答案，自己主动当值日生为班上服务，承诺消除此事影响
斐：看了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之前当班主任的时候，曾经也碰到过学生骂我的现象，因为刚刚接班主任才一周，对班上的同学还不熟悉，当时我背对学生，并没有看到谁骂我，我在班上发了脾气（我发脾气一般就是说话声音比较大）。最后找了好几个学生谈话才把骂我的人找到。记得当时那个学生到我办公室时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，我当时就笑了，他莫名其妙地看我，我告诉他，他不怕死的精神打动了我，不过咱们还是要把事情理清楚。我问他是不是以前没有人教过他当对老师有意见时可以怎么办？他说没有，我告诉他，可以当面说出不合理的情况，也可以写信，还可以找别人和我说，总之骂人是不对的。后来我们协商，他没有在全班同学面前向我道歉，而是选择了晚自习下课帮我打扫一个月的办公室，并且等我一起去宿舍查寝。我觉得事情来了要先了解学生心里的想法，有的学生是习惯问题，不是真的想骂人，有的是找不到其它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，也有的是大庭广众之下为自己“找回些面子”。只有知道原因才好对症下药。
王娟：我是一名华德福幼儿园里幼幼班的老师，曾经做过中专老师。看到留言也想说说我的看法。在我的班级里有爱动手打人的孩子，有时候不睡午觉大喊大叫，经过几次观察并与搭班老师的儿童研究之后，我发现孩子是特别需要关注的孩子，发生这种情况，往往正是因为我对她关注不够，另外，也要留意，我的关注和关心，出发点是否是爱她，还是带着目的，或是只是出于控制她，让她不打人不大喊大叫。孩子很敏锐，能一眼看穿大人的小算盘。真心的爱和关怀，他们能感受到。不带评判的看待孩子，这一点很重要。
八索：我遇到一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老师。我教他们数学，我看到后，那个学生被我揍得脸都肿了。后来这个学生没人要，我把他收到我麾下，毕业后这个学生和我一直保持联系。我问他，当初打他，他恨不恨我，学生说如果不揍他，他可能就成混混了。有些孩子犯二，还是要迎头一棒的。当然我并不支持暴力教学，不过我刚工作的时候确实是血气方刚，缺少方法，唯有武力镇压。看了李老师五年的文章 我现在已经不打学生了。感谢李老师的好文章，让我知道了最好的教育是感染。
……
三
我想到昆明丑小鸭中学的校长詹大年。今年一月，我写过一篇他的故事，其中提到詹大年一次被骂的“事件”）。这里再讲一遍——
有一个15岁的女孩，因为谈恋爱和男朋友同居，被父母强行分开，并送进了丑小鸭中学，她和男朋友感情非常深，所以对丑小鸭中学充满仇恨。于是她给詹大年校长写了一封信。
信的开篇便是七个字：“詹大年你妈个×！”接下来，整个信都是一些非常难听的辱骂。
按正常的“逻辑”，校长接到这封信后要么把女孩找来严厉批评一通，甚至处分；要么亲切和蔼地和女孩谈心，问问她为什么要骂自己；要么也给女孩写一封回信，严肃而真诚地开导她……但詹大年都没这样做。
他的做法是——什么都没做。笑笑，信我收到了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。会故意看看她写的作业。没让她感觉她在伤害我。
在女孩看来，这个校长对她的信一点反应都没有。在校园碰见她，对她笑笑，微微点头，然后擦肩而过。有一次碰见她，詹大年只是笑着说了一句：“你的信我收到了。”然后，每次见到她依然和她亲切地打招呼，只字不提那封信。
一个月后，女孩发现这个校长真的和一般的校长不一样，是一个好校长。她沉不住气了，主动找到校长说：“校长， 我错了！不该写那封信！”
詹大年校长却说：“你没有错呀！一点都没有错。首先，感谢你对我的信任——因为，你在写信前肯定评估过，骂詹大年这个校长没有风险，因为，你相信詹大年很善良。你看，你用没有风险的方式避免了一次有风险的行动。现在，你、我不是都很好吗？你很聪明！”
女孩说：“詹校你能不能把信退给我？”
詹大年笑着说：“那不行，那封信是你写给我的，当时你并没有说是借给我看的。我怎么能退给你呢？哈哈！”
那以后，詹大年校长在学校从不提那封信的事儿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讲到这件事，大年说：“孩子的确没有错。她来这个学校，心里有气，总得发泄出去。于是她把我作为发泄对象——校长是一所学校的权威嘛，对孩子来说，挑战权威本身就是一件很爽的事。对她来说，骂校长是一件成本很低、风险很小的事。骂了我以后，她心里平和了，情绪稳定了。你们看，我什么都没做，却安抚了一个孩子的心。多好！”
四
20年前，詹大年收养了一个弃婴，是个女孩，当时有人劝他别要：“万一是一个残疾人或傻子呢！”詹大年说：“如果这孩子真是一个残疾人或傻子，那么，我收养了她，她将把我修炼成神仙！”
前年，我去看詹大年，问起这个孩子，他说：“和我可亲呢！明年考大学了，她品学兼优，考上大学肯定没问题。”
去年，我再去詹大年那里，她女儿果真考上大学。我还见了她，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。
也许是这个女孩真的把詹大年修炼成了“神仙”，所以面对“詹大年你妈个×”，他居然心如止水，不动声色。
但绝大多数老师都不可能有圣人一样的修养，被学生辱骂而面不改色心不跳，可能很难有人做得到，至少我绝对做不到。所以，有些怨恨很正常。
但我更欣赏同样是一线普通老师的上面几位留言者：识字的文盲（钟垚博）、斐、王娟、八索……
他们可能一辈子都默默无闻在一个学校当普通老师，但我相信他们内心深处都有这样的信念：哪怕我永远都只是一个普通老师，但我一样应该追求尽可能大的格局，尽可能宽的眼界，尽可能高的境界。
镇西茶馆的一篇文章，能够持续引发这么多人的思考和讨论，让更多的人获得成长的力量，很好。
我打理镇西茶馆所付出的一切艰辛，值了。
2021年4月27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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